极简瓷砖史：为什么修长城时没贴瓷砖？

自然好像刻意将它的祝福分散在世界不同的地区，有意让人类能够互相交流与沟通。唯有如此，处于寰宇不同角落的人们才能互相依靠，因着共同的利益而联合起来。——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18世纪英国作家）

那天，是距今300多年前的一个普通日子，一位荷兰主妇收到了她期盼已久的“快递”。几个月前，她通过东印度公司，向中国寄去了一套餐具作为样品，想让东方的心灵手巧的匠人们给自己照原样生产。

打开包装后，她惊呆了：所有订做的餐具都有一个小三角形缺口！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她寄去的样品就有一个三角形的缺口，中国人果然是严格按照样品生产的……

在那时，中国的瓷器匠人们就已经开始承接类似的OEM/ODM业务。荷兰的客户们提出各种个性化的要求，比如，不要在产品上绘任何龙的图案，而是荷兰的花卉、历史故事、宗教图案，或者在天使吹号的图案上加上家族的字母缩写、格言，等等。而中国的乙方们总是能够按时按质，生产出跟样品一模一样的产品。

图中的青花瓷是明朝晚期的Kraak Porcelain ，17世纪荷兰画作

不过，在这种蓬勃发展、层次颇高的瓷器贸易中，本文的主人公，瓷砖，是缺席的。

为什么中国古代很少用瓷砖？

2013年，大英博物馆出版了《5000年的瓷砖》（5000 Years of Tiles）一书，详细讲述了从远古时代到今天的装饰瓷砖的多彩故事。300多页的书，跟中国相关的，不到20页。

原因很简单，中国人不玩这个。

先说墙砖。大多数中国传统建筑都是用柱子支撑房顶，墙壁是用来分隔空间的，而非用于承重。可能人们总是倾向于装饰比较重要的东西，因而对墙面的装饰就没那么关键。

在中国传统建筑中，屋顶系统比墙更重要。中国传统建筑总是突出屋顶，看屋顶的配置就能够大概知道房屋的地位

看到中国建筑的屋顶，见多识广的马可波罗也惊呆了，他写道：中国建筑的屋顶闪耀着红色、绿色、蓝色、黄色，上漆的技术高超，像水晶一样闪光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

在中国古代，瓷砖大多数是上釉的的屋顶砖roof tiles。基本没有听说过有中国传统建筑的墙壁上是贴瓷砖的。拿现在的话说，墙壁都是极简风、大白墙。

《5000年的瓷砖》一书中，主要介绍的是中国的瓷瓦当

故宫里的房间，极简风、大白墙的祖宗在这里

至于地砖，中国古代建筑室内地面多为夯土，考究一点的是砖头。明朝永乐皇帝朱棣为母亲修建的南京大报恩寺，用青花瓷作为地砖，属于真正的以瓷为砖，这是相当奢侈的。瓷砖作为地砖，即使在同类的高级的建筑中，目前似乎也仅此一例。

南京大报恩寺的地砖

瓷砖的历史

真正的以瓷为砖，在西方的时间也不长。各种形式和材质的墙砖地砖，作为装饰品，倒是有一些年头。

人们建造房屋总是就地取材。作为装饰的墙砖，首先在中东地区的一些建筑盛行，是因为当地缺少森林，沙子、黏土、石头倒是不缺。在木材资源丰富的地方，比如中国，人们首先更倾向于使用木材，而非石头、墙砖。

那时，砖瓦是一种昂贵的产品，象征着统治者的力量和威望。图为蓝色彩陶瓷砖衬砌着的埃及金字塔走廊(Step Pyramid，King Djoser)

这一时期的墙砖，图案比较现实主义。图为古巴比伦伊什塔尔门（Ishtar Gate），整个墙面嵌饰着瓷砖制成的野牛和龙兽形象浮雕共575个

瓷砖的发展还跟宗教紧密相关。比如，从公元9世纪开始，在伊斯兰文化占主导地位的国家，墙砖成为一种重要的装饰形式，图案从具体到抽象的关键一跃就在这里，因为当地文化的语境下，将人物、动物作为图案是不合适的。花砖在这一时期大量涌现。

伊斯兰陶工制造了用于清真寺，宫殿和圣坛的彩砖，发明了瓷砖马赛克、釉下彩绘等。图为奥斯曼砖

土耳其伊兹尼克（Iznik）生产了色彩鲜艳的釉下彩绘瓷砖，上面装饰有精美的花卉装饰，供伊斯坦布尔统治者的宫殿和清真寺使用，据说它们有助于使祈祷声产生共鸣。图案通常是花卉、几何图案，带有精美的阿拉伯书法

欧洲瓷砖制造另一关键一跃是锡釉砖（maiolica或delftware）的发明。粘土砖覆盖有由氧化铅制成的白色釉料，并向其中添加了氧化锡，使得原始的透明铅釉变成了不透明的白釉，从这时候开始，瓷砖变成了小的白色“画布”，可以在其上以鲜艳的色彩（例如蓝色，绿色，橙色和紫色）绘制各种设计和具体的对象。

锡釉砖技术最初是由中东的伊斯兰陶艺家开发的，后来传播到欧洲

尽管瓷砖经历了这些演变，它还一直是作为奢侈的装饰品存在的。而最终走入寻常百姓家，回归为普通的建材，首先是因为其实用性。在欧洲中世纪疫病大流行后，人们的卫生习惯发生了变化。比如，在意大利，人们终于决定用叉子代替手指，进餐时往桌下扔骨头或其他残屑的习惯逐渐消弭，容易清洁的瓷砖或马赛克地板也逐渐开始流行。

荷兰在17、18世纪是重要的瓷砖产地，代尔夫特以丰富的原料和便利的水运成为瓷砖的生产中心，这里的瓷砖通常在每块作品的四个边缘上都装饰有中心人物和精致的人物，组合在一起时会形成统一的外观。很明显，这些瓷砖受到荷兰东印度公司进口的白色和蓝色中国明代瓷器的巨大影响

代尔夫特生产的装饰性墙砖大部分是白釉蓝彩，有时也有其他颜色。它们可以防潮、便于清洗、而且可以预防老鼠。当时一些大厅的下半部常常贴有墙砖，除装饰功能外还有实用功能，可以避免墙上的白灰蹭脏来访者的衣服

葡萄牙并非瓷砖的首创之国，但它毫无疑问是最擅长兼收并蓄、集各国瓷砖风采之大成者，不仅从荷兰、西班牙和阿拉伯人那里学到了技法，大胆地将人物、史实画上瓷砖，还大量地借鉴了中国的瓷绘艺术。）

如果你去里斯本，会见到满街的建筑外墙，全贴着瓷砖

很多人也许没去过葡萄牙，但澳门街头也有很多类似的景观

英国工业革命，让瓷砖走下了神坛。19世纪，英国人发明的机器，以及更先进的印刷技术，让瓷砖可以批量生产。不过，手绘瓷砖仍也没有消失，一些人强调瓷砖的艺术价值，比如工艺美术运动中的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大众市场和小众市场的这种格局，一直延续到现在。

威廉莫斯利设计的瓷砖图案

瓷砖的中国当代史

现在，我们国内千家万户使用的、作为工业品的瓷砖，其实是舶来品。

大概算下来，瓷砖在商业建筑和民居中的应用，西方比中国早了几十年至100年时间。19世纪末20世纪初，伴随着社会的剧变，中国传统的居住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很多房子上都是国外进口的洋砖、洋瓦。

建于19世纪末的华俄道胜银行天津分行大楼，据称很可能是瓷砖外墙在中国的第一次亮相

浙江湖州人黄首民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机会，于1920年在上海成立泰山砖瓦厂，从美国买回整套机制砖瓦设备和窑炉图纸，并借鉴花旗总会大楼（今上海福州路209号)选用美国的花色面砖，在1926年制成无釉薄式外墙面砖。

由于这种砖质地坚炼、色泽鲜丽，铺砌到外墙无脱落之虞，且价格便宜，加之时值五卅惨案之后，国人采用国货的热情空前高涨，所以很受欢迎，比如上海国际饭店、锦江饭店、百老汇大厦、马勒公馆、南京国民政府交通、铁道、外交部大楼等，都采用了这种砖。

广州建造的被誉为历史性建筑物的中山纪念堂，当时也采用了国产的泰山面砖。黄首民经历颇为传奇，办厂前曾参加武昌起义，后经孙中山推荐，赴美留学

直到改革开放前，瓷砖仍然是一种罕见的建材。水磨石作为一种过渡性建材，被大量运用，尤其是电影院、医院、学校、图书馆等公共场所。与此同时，外国进口的建筑材料通过香港挤进大陆市场，让人们看到了差距。

1980年代，广东佛山从意大利引进了国内首条全自动生产线，花费207万美元，年产30万平方米，由此开启了中国瓷砖现代工业生产模式。国内各地纷纷效仿，使得瓷砖产量迅速提高。

由于瓷砖产量迅速提高，加之当时外墙材料尚无其他选择，给墙面贴瓷砖一度风行

比如，瓷砖越做越大。在引进国外生产线前，国内能生产的最大规格，是100×200mm。随着国外生产线的引进，和国内压机、窑炉等装备技术的发展，瓷砖的规格也越来越大，以至于出现了1200×1800mm的“世界砖王”。这种大砖，搬运、铺贴难度极大，仅仅是厂家秀技术实力的表现。

比如，瓷砖越做越亮。作为一种亮光产品，豪华大气、富丽堂皇的抛光砖，伴随着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所谓“欧式风格”，流行了20多年。这被认为是长期被贫穷压抑的中国人的一种报复式表达。

这种墙上地上都铺满大瓷砖，是一种长期被贫穷压抑的中国人的一种报复性表达

随着市场的成熟、人们审美水平的提高，瓷砖的使用也逐渐从报复性使用回归，无论是规格、光感、色彩，都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状态。尽管大砖盛行、黑白灰统治的现象还是存在，但各种小规格的花砖、纯色砖，仍然能够给你提供个性表达的机会。

墙上小白砖、面包砖，地面水泥砖，才是西方用了百十年的主流瓷砖用法

水泥花砖，当然，颜色越多，也越贵

葡萄牙风格的瓷花砖，这种砖如果是烧制的瓷砖，一般要手工或半手工上釉，价格不会便宜

总结一下吧，看了这么多，你会发现：▼

1. 从瓷砖的全球历史看，就没有过做成大尺寸的瓷砖。国外的宫殿里，如果使用大尺寸的类石材装饰材料，一定是大理石。所以，甭管墙砖、地砖，如果你真想追求个美观又实用的效果，一定要小砖，小砖，小砖。当然，如果你家大的像宫殿一样，可以直接考虑大理石，要大块的。

欧洲和中东的宫殿很多，基本上墙面和地面装饰都用大理石

用大理石做拼花图案

2. 因为烧制瓷器的难度很高，所以，图案和色彩可以决定瓷砖的档次，越复杂的色彩，越复杂的图案，一定越贵。这个如果你看完本文还是不太能理解，那请想想中国的瓷器，一个道理。北宋汝窑为什么出名，最核心的原因是，颜色太难烧。

对瓷砖来说，即便是白色，高水平的白瓷砖，也比普通的白瓷砖要贵很多，当然，铺贴效果也会好很多。至于彩色的砖就更是了，很多瓷砖史上好看的彩色瓷砖，压根不是大规模机器生产的，而是手工生产出来的。

看起来好看，烧起来非常难，价格也会很高

这种砖，行话叫摔胚，都是手工做，不便宜

3. 单凭瓷砖的图案来说，带花色图案的瓷砖，比单纯的彩色瓷砖还要难烧很多。比如说瓷花砖，如果是上墙的，陶制砖还稍好，如果是地砖，又要图案，又要烧制温度高坚固耐用，技术上极难。

如果你想要好看图案的地砖，水泥花砖是最佳选择，因为那不是烧制出来的，工艺相对简单；中国国内市面上也有花砖图案的瓷砖，那种都是喷墨或者丝网印刷出来的瓷砖，受工艺限制，图案质量普遍不如水泥花砖。

黑白水泥砖

水泥花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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